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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亂世壞長城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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處,不信它有何神秘法力,想是吉祥之物,隨口謝了一聲,交給張康收入衣囊中。三人告辭出來,騎上馬緩緩而行。回到適才和那姓朱的交手所在,見鋼刀兀自在地,閃閃發光,楊鵬舉拾了起來,心想:“我自誇英雄了得,碰在人家手裏,屁也不值!”

天明時,到了一個小市鎮上,張朝唐找了客店,讓楊鵬舉安睡了一天一晚,次晨才再趕路。行到中午時分,打過尖,上馬又行了二十多裏路。忽然蹄聲響處,一騎馬迎面奔來,掠過身旁,向三人望了一眼,絕塵而去。行了五六裏路,後面馬蹄聲又起,仍是那騎馬追了上來。這次楊鵬舉和張朝唐都看得清楚了,馬上那人青巾包頭,眉目之間英悍之氣畢露,從三人身旁掠過,疾馳而前。

張朝唐道:“這人倒也古怪,怎麽去了又回來。”楊鵬舉道:“張公子,待會你自行逃命吧,不用等我。”張朝唐驚道:“怎麽?又有強盜麽?”楊鵬舉道:“走不上五裏,必有事故,不過咱們後無退路,也只有向前闖了。”

三人惴惴不安,慢慢向前挨去。只走了兩裏多路,只聽得噓哩哩一聲,一支響箭射上天空,三乘馬從林中躥出,攔在當路。

楊鵬舉催馬上前,抱拳說道:“在下武會鏢局姓楊,路經貴地,並非保鏢,沒向各位當家投帖拜謁。這位張相公來自外國,他是讀書人,請各位高擡貴手,讓一條道。”他在江湖上本來略有名頭,手上武藝也自不弱,不過剛斷了手指,又想這一帶道上的朋友多半與姓應的是一夥,是以措詞謙恭,好言相求。

三乘中當中一人雙手空空,笑道:“我們少了盤纏,要借一百兩銀子。”他說的是浙南土話,楊鵬舉和張朝唐愕然相對,不知他說些什麽。

剛才騎馬來回相探的那人喝道:“借一百兩銀子,懂了沒有?”楊鵬舉見他們如此無禮,不禁大怒,喝道:“要借銀子,須憑本事!”當先那人喝道:“好!這本事值不值一百兩銀子?”從背上取下彈弓,叭叭叭,三粒彈子打上天空,等彈子勢完落下,又是連珠三彈,六顆彈子在空中分成三對,互相撞得粉碎,變成碎泥紛紛下墜。

楊鵬舉見到這神彈絕技,剛只一呆,突覺左腕劇痛,單刀當的一聲落在地下,才知已給他彈子打中了手。

對面第三人持軟鞭,縱馬過來,一招“枯藤纏樹”,向他腰間盤打而至。楊鵬舉勒馬避開。那人軟鞭鞭頭乘勢在地下卷起單刀,抄在手中,長笑一聲,縱馬疾馳。掠過張康身邊時,白光閃動,鋼刀揮了兩揮,已割斷他背上包裹兩端布條。他卻毫不停留,催馬向前。

包裹正從張康背上滑落,打彈子那人恰好馳到,手臂探出,不待包裹落地,已俯身提起,掂了掂重量,笑道:“多謝了。”轉眼間三人跑得無影無蹤。

楊鵬舉只是嘆氣,無話可說。張康急道:“我們的盤費銀兩都在包裹,這……這……怎麽回家呢?”楊鵬舉道:“留下你這條小命,已算不錯的啦,走著瞧吧。”三人垂頭喪氣地又行。

走不到一頓飯時分,忽然身後蹄聲雜沓,回頭望時,只見塵頭起處,那三人又追了轉來。楊鵬舉和張朝唐都倒抽一口涼氣,心想:“搶了金銀也就罷了,難道當真還非要了性命不成?”

那三人馳到跟前,一齊滾鞍下馬,當先一人抱拳說道:“原來是自己人,得罪,得罪。我們不知,多有冒犯,請勿見怪。”另一人雙手托住包裹,交給張康。張康卻不敢接,眼望主人。張朝唐點點頭,張康這才接過。

當先那人道:“剛才聽得這位言道,一位是楊鏢頭,一位是張公子,都是真姓麽?”張朝唐道:“正是!”說了兩人的姓名來歷。

三人聽了,均有詫異之色,互相望了一眼。當先那人說道:“在下姓黃,這兩位是親兄弟,姓劉。張公子,你早拿出竹牌來就好了,免得我們無禮。”張朝唐聽了這話,才知道這塊竹牌果真效力不小,心神不定之際,也不知說什麽話好。

那姓黃的又道:“兩位一定也是去聖峰嶂了,咱們一路走吧。”

張朝唐和楊鵬舉都料想他們是一幫聲勢浩大的盜夥,遠避之唯恐不及,怎敢再去招惹?張朝唐道:“我和這位朋友要趕赴廣州,聖峰嶂是不去了。”

姓黃的臉帶怒色道:“再過三天就是八月十六,我們千裏迢迢地趕來粵東,你們到了這裏,怎不上山?”上山做什麽,八月十六是什麽日子,張朝唐和楊鵬舉兩人全不知情,可是又不敢直認。張朝唐硬了頭皮,說道:“兄弟家有急事,須得馬上回去。”

姓黃的怒道:“上山也耽擱不了你兩天。督師的忌辰你們過山不拜,算得什麽山宗的朋友?”張朝唐更加摸不著頭腦,不知“督師忌辰”和“山宗”是什麽東西。

楊鵬舉畢竟閱歷多,情知聖峰嶂是非去不可的了。雖有兇險,也只有聽天由命,而且瞧他們神色語氣,也似並無惡意,便道:“三位既如此美意,我和張公子同上山去便是。”說著向張朝唐使個眼色,示意不可違拗。

姓黃的霽然色喜,笑道:“本來嘛,我想你們也不會這般不講義氣。”

六人結伴同行,一路打尖住店,都由那姓黃的出頭,他只做幾個手勢,說了幾句古裏古怪的話,沿途飯館客店便都不收錢,而且招待得加意的周到客氣。

走了兩天,前面一座高山聳立入雲,姓黃的說道便是聖峰嶂。只見沿途勁裝結束之人絡繹不絕,都是向聖峰嶂而去,肥瘦高矮,各色各樣的人都有,神色舉止,顯得都是武人。這些人與姓黃的以及劉氏兄弟大半熟識,見了面就執手道故。

張楊兩人抱定宗旨決不再窺探別人隱私,見他們談話,就站得遠遠的。楊鵬舉聽這些人招呼的聲音南腔北調,遼東河朔,兩湖川陜各地都有。瞧他們的行裝打扮,大都是來自遠地,人人都是風塵仆仆。張楊兩人暗暗納罕,又是栗栗危懼。

楊鵬舉心想:“看來這些人是各地山寨的大盜,多半要聚眾造反。我是身家清白的良民,跟眾反賊混在一起,走又走不脫,真是倒黴之極了。”

這天晚上,張朝唐等歇在聖峰嶂山腳下的一所店房裏,待次日一早上山。眾人正要吃晚飯,忽然一人奔進店來,叫道:“孫相公到啦!”此言一出,店中客人十之八九都立即站起,湧出店去。楊鵬舉一扯張朝唐的衣袖,說道:“瞧瞧去。”

走出店房,只見眾人夾道垂手肅立,似在等什麽人。過了一陣,西面山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,眾人都提高了腳跟張望,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書生騎在馬上,緩緩而來。他見眾人站在道旁迎接,催馬快行,馳到跟前,跳下馬來。

那書生一路過來,和眾人逐一點頭招呼。他走到張朝唐跟前,見他也是書生打扮,微微一愕,雙手一拱,問道:“這位是誰?”張朝唐道:“在下姓張,請教閣下尊姓大名。”那書生道:“在下姓孫,名仲壽。”張朝唐拱手說道:“久仰,久仰。”孫仲壽微微一笑,進店房去了。

晚飯過後,楊鵬舉低聲對張朝唐道:“這姓孫的書生相公顯是很有權勢。張公子,你去跟他說說,請他放咱們走。大家是讀書人,話總容易說得通。”

張朝唐心想不錯,踱到孫仲壽門口,咳嗽一聲,舉手敲門。只聽到房裏有誦讀詩文之聲,他敲了幾下,讀書聲就停了。

房門打開,孫仲壽迎了出來,說道:“客店寂寞,張兄來談談,最好不過。”張朝唐一揖進去,見桌上放著一本攤開的手抄書本,一瞥之下,見寫著“遼東”、“寧遠”、“臣”、“皇上”等等字樣,似是一篇奏章。張朝唐只怕又觸人所忌,不敢多看,便坐了下來。

孫仲壽先請問他家世淵源,張朝唐據實說了。孫仲壽說道:“張兄這番可來得不巧了。中華朝政糜爛,不知何日方得清明。以兄弟之見,張兄還是暫回浡泥,俟中華聖天子在位,再來應試的為是。”張朝唐稱是,說道正要歸去。接著把自己如何躲避官差、楊鵬舉如何相救、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說了一遍,只是夜中見到箱內人頭一事略去不提。

孫仲壽道:“我們在此相遇,可算有緣。明日張兄隨小弟上山,也好知道我中土的一件千古奇冤。只要不向外人洩露此行所見所聞,小弟擔保張兄決無災害。”張朝唐謝了,卻不敢多問。

孫仲壽問起浡泥國人的風土人情,聽張朝唐所述,皆是聞所未聞,喟然說道:“不知幾時我中華百姓才得如浡泥國一般,安居樂業,不憂溫飽,共享太平之福?”

兩人直談到二更天時,張朝唐才告別回房。楊鵬舉已等得十分心焦,聽他轉告了孫仲壽之言,才放下了心。

次日正是中秋佳節,張朝唐、楊鵬舉和張康隨著大眾一早上山。中午時分,半山裏有十多人擔著飯菜等候,都是素菜,眾人吃了,休息一陣,繼續再行。

此後一路都有人把守,盤查甚嚴。查到張楊三人時,孫仲壽點一點頭,把守的人便不問了。張朝唐暗叫:“好險!要是昨晚沒跟他這一夕談話,今日是死是活,實所難料。”

傍晚時分,已到山頂,數百名漢子排隊相迎。

山上疏疏落落有數十間房屋,最大的一座似是所寺廟。這些屋宇模樣也甚平常,並無碉堡望樓等守禦設施,不像是盜幫山寨。

楊鵬舉在山下見了眾人的勢派,料想山上建構必定雄偉威武,壁壘森嚴,哪知渾不是這麽回事,暗暗稱奇。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,見聞算得廣博,這一次卻半點摸不著頭腦。更有一樁奇事,這些人萬裏來會,瞧各人神情親密,都是知交好友,但相見時卻殊無歡愉之意,並不大聲談笑,每人神色間都顯悲戚憤慨。

張楊三人給引進一間小房,一會兒送進飯菜。四盤都是素菜。張朝唐和楊鵬舉悄悄議論,猜不透這些人到底在幹什麽,對孫仲壽所說“千古奇冤”雲雲,更難明所指。

次日張楊二人起身後,用過早點,在山邊漫步,只見到處都是長大漢子。有的頭上疤痕累累,有的斷手折足,個個是身經百戰、飽歷風霜的模樣。張楊兩人怕生事惹禍,走了一會便即回房,不再出去。這天整日吃的仍是素菜。楊鵬舉肚裏暗罵:“他媽的賊強盜死了老祖宗,叫老子吃這般嘴裏淡出鳥來的青菜豆腐。”

傍晚時分,忽聽得鐘聲嘡嘡。不久一名漢子走進房來,說道:“孫相公請兩位到殿上觀禮。”張楊二人跟他出去。張康也想跟去,那人道:“小兄弟,你早些睡吧。”

張楊二人隨著他繞過幾間瓦屋,來到寺廟之前。張朝唐擡頭看時,見一塊橫匾上寫著“忠烈祠”三個大字,心想:“原來是座祠堂,不知供的是誰?”隨著那漢子穿過前堂和院子,見兩旁陳列著兵器架子,架上刀槍斧鉞、叉矛戟鞭,十八般兵刃一應俱全,都擦得雪亮耀眼。

來到大殿,但見殿上黑壓壓地坐滿了人,總有兩三千之眾。張楊二人暗暗心驚,不料想這荒山之上,竟聚集了這許多人。

張朝唐擡頭看時,只見殿中塑著一座神像,本朝文官裝束,但頭戴金盔,身穿緋袍,外加黃色罩甲,左手捧著一柄寶劍,右手手執令旗。那神像臉容清臒,三綹長須,狀貌威嚴,身子稍側,目視遠方,眉梢眼角之間,似乎帶有憂思。神像兩側供著兩排靈位。張朝唐隔得遠了,看不清楚神主上所書的名諱。大殿四壁掛滿了旌旗、盔甲、兵刃、馬具之類,旌旗或黃或白、或紅或藍,也有黃色鑲紅邊的,有的是白色鑲紅邊。

張朝唐滿腹狐疑,但見滿殿人眾容色悲戚,肅靜無聲。忽然神像旁一個身材瘦長的漢子站了起來,點燭執香,高聲叫道:“致祭。”殿上登時黑壓壓地跪得滿地,張朝唐和楊鵬舉也只得跟著跪下。

孫仲壽越眾而前,捧住祭文朗誦起來。楊鵬舉不懂祭文中文縐縐的說些什麽,張朝唐卻愈聽愈驚。

只聽得祭文文意甚是憤慨激昂,既把滿清韃子罵了個狗血淋頭,而對當今崇禎皇帝竟也絲毫不留情面,說他“昏庸無道,不辨忠奸”、“剛愎自用,傷我元戎”、“自壞神州萬裏長城,甘為炎黃苗裔罪人”。對當今皇上如此肆口痛詆,豈不是公然要造反了嗎?張朝唐聽得驚疑不定。哪知祭文後面愈來愈兇,竟把崇禎皇帝的列祖列宗也罵了個痛快,什麽“功勳蓋世則魏公被毒,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鴆”,那是說明太祖殺害徐達、劉基等功臣之事;後來又罵神宗亂征礦稅,荼毒百姓;熹宗任用閹黨,朝中清流君子,不是殺頭,便是入獄,如熊廷弼等守土抗敵大臣,都慘遭殺害。

這篇祭文理直氣壯,一字一句都打入張朝唐心坎裏去,他雖遠在外國,但中土大事,也曾知聞。祭文後半段是“我督師威震寧遠,殲彼巨酋”等一大段頌揚武功的文字,更後來又再痛罵崇禎殺害忠良。

張朝唐聽到這裏,才知道這神像原來是連破清兵、擊敗清太祖努爾哈赤、使清人聞名喪膽的薊遼督師袁崇煥。他擡頭再看,見那神像栩栩如生,雙目遠矚,似是痛惜異族入侵,占我河山,傷我黎民,恨不能覆生而督師遼東,以禦外侮。

這時祭文行將讀完,張朝唐卻聽得更加心驚,原來祭文最後一段是與祭各人的誓言,立誓:“並誅明帝清酋,以雪此千古奇冤,而慰我督師在天之靈。”祭文讀畢,讚禮的人唱道:“對督師神像暨列位殉難將軍神主叩首。”眾人俯身叩頭。

一個幼童全身縞素,站在前列,轉身伏在地下向眾人還禮。張朝唐和楊鵬舉又吃了一驚,原來這幼童便是那天農舍中所遇的小小牧童。

眾人叩拜已畢,站起身來,都是淚痕滿面,悲憤難禁。孫仲壽對張朝唐道:“張兄大才,小弟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處,請予刪削。”張朝唐連稱:“不敢。”孫仲壽命人拿過文房四寶來,說道:“小弟邀張兄上山,便是要借重海外才子大手筆,於我袁督師的勳業更增光華。也好叫世人知道,袁督師蒙冤遭難,普天共憤,中外同悲,並非只是我們舊部的一番私心。”

張朝唐心想,你叫我上山,原來為此,不由得好生為難。袁崇煥被朝廷處死,是因崇禎糊塗昏庸,不明忠奸是非,聽信奸臣和太監的挑撥,天下都知冤枉。自己在浡泥之時,也曾聽得幾個廣東商人痛哭流涕地說起過。但既由皇帝下旨而明正典刑,再說冤枉,便是誹謗今上。皇帝若是知道了,一紙詔書來到浡泥國,連父親都不免大受牽累。可是孫仲壽既這麽說,在勢又不能拒絕,情急之下,靈機忽動,想起在浡泥國時所看過的兩部小說,一部是《三國演義》,一部是《精忠岳傳》。他讀書有限,不能如孫仲壽那麽駢四驪六地大做文章,當下微一沈吟,振筆直書:“黃龍未搗,武穆蒙冤。漢祚待覆,諸葛星殞。嗚呼痛哉,伏維尚饗。”他說的是古人,萬一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,也不能據此而定罪名。

孫仲壽本想他是一個海外士人,沒什麽學問,也寫不出什麽好句子來,只盼他稱讚幾句袁督師的功績,也就是了,待見他寫下了這六句,十分高興。張朝唐把袁崇煥比之於諸葛亮和岳飛,自是推崇備至,無以覆加。清人為金人後裔,皆為女真族,自稱後金,滿清初立國時,國號便仍稱為“金”。岳飛與袁崇煥皆抗金有功而死於昏君奸臣之手,兩人才略遭遇,頗有相同之處,倒不是胡亂瞎比的。

孫仲壽把這幾句話向眾人解釋了,大家轟然致謝,對張楊兩人神態登時便親熱得多,不再以外人相待了。孫仲壽道:“張兄文筆不凡,武穆諸葛這兩句話,榮寵九泉。小弟待會叫他們刻在祠堂旁邊的石上,要令後人得知,我們袁督師英名遠播,連萬裏之外的異邦士民也盡皆仰慕。”張朝唐作揖遜謝。

各人叩拜已畢,各就原位坐下。那讚禮的人又喊了起來:“某某營某將軍”、“某某鎮某總兵”,喊了一個武將官銜,便有一人站起來大聲說話。張朝唐聽了官銜和言中之意,得知這些人都是袁崇煥的舊部。他被害之後,各人憤而離軍,散處四方,今日是袁督師遭難的三周年忌辰,是以在他故鄉廣東東莞附近的聖峰嶂相聚,祭奠舊帥。聽他們話中之意,似乎尚有什麽重大圖謀。

當讚禮人叫到“薊鎮副總兵朱安國”時,一人站了起來。張朝唐和楊鵬舉都心頭一震,原來這人便是引導他們躲入密室的那個農夫,楊鵬舉心想:“原來他是抗清的薊遼大將,那麽我敗在他手裏,也不枉了。”

只聽他朗聲說道:“袁公子這三年來身子壯健,武藝大有進步,書也讀了不少,我和倪、羅兩位兄弟的武功已盡數傳給了他,請各位另推明師。”孫仲壽道:“咱們兄弟中,還有誰武功更高得過你們三位的,朱將軍不必太謙。”朱安國道:“袁公子學武聰明得很,我們三個已掏完了袋底身家,真的沒貨色啦,的確要另請名師,以免耽誤他功夫。”孫仲壽道:“好吧,這事待會兒再議,誅奸的事怎麽了?”

那個先前會過的姓倪的農夫站起身來,說道:“那姓範的奸賊是羅參將前個月趕到浙江誅滅的。姓史的奸賊,十天前被我在潮州追到。兩人的首級在此。”說罷從地上提起布囊,取出兩個人頭來。

眾人有的轟然叫好,有的切齒痛罵。孫仲壽接過人頭,供在神像桌上。

張朝唐這才明白,他們半夜裏在箱中發現的人頭,原來是袁黨的仇人,那定是與陷害袁崇煥一案有關的奸人了。這時不斷有人出來呈獻首級,一時間神像前的供桌上擺了十多個人頭。聽這些人的稟報,人頭中有一個是當朝姓高的禦史,他是魏忠賢的黨羽,曾誣奏袁崇煥通敵賣國。另一個是參將謝尚政,本是袁崇煥的同鄉死黨。袁崇煥對他一向提攜,但他為圖升官,竟誣告恩人造反,眾人對他憤恨尤深。

各人稟告完畢,孫仲壽說道:“小奸誅了不少,大仇卻尚未得報,韃子皇太極和昏君崇禎仍然在位。如何為督師公報仇雪恨,各位有什麽高見?”一個矮子站了起來,說道:“孫相公!”孫仲壽道:“趙參將有什麽話請說。”那矮子說道:“依我說……”

剛說了三個字,門外一名漢子匆匆進來稟道:“山西三十六營王將軍派了人來求見。”眾人一聽,都轟叫起來。孫仲壽道:“趙參將,咱們先迎接三十六營的使者。”趙參將道:“對。”首先搶出去,眾人都站起身來。

大門開處,兩條大漢手執火把,往旁邊一站,走進三個人來。楊鵬舉已久聞三十六營的名頭。知道山西二十餘萬起義民軍結成同盟,稱為“三十六營”。以“紫金梁”王自用為盟主,這幾年來殺官造反,聲勢極大,三十六營之中以闖王高迎祥最為出名。他麾下外甥李自成稱為闖將,英雄了得,威震晉陜。

只見當先一人四十來歲年紀,滿臉麻皮,頭發蓬松,身穿粗布衫褲,膝蓋手肘處都已擦壞,到處打滿補丁,腳下赤足穿草鞋,腿上滿是泥汙,純是個莊稼漢模樣。他身後跟著兩人,一個三十多歲,皮膚白凈;另一個二十多歲,身材魁梧,面容黝黑,也是農夫模樣。這三人看上去忠厚老實,怎知他們竟是橫行秦晉的“流寇”。

當先那人走進大殿,先不說話,往神像前一站。那白臉漢子從背後包袱中取出香燭,在神像前點上,三人拜倒在地,磕起頭來。那小牧童在供桌前跪下磕頭還禮。

三人拜畢,臉有麻子的漢子朗聲說道:“我們王將軍知道袁督師在關外打韃子,立了大功,很是佩服。袁督師被昏君冤枉害死,天下老百姓都氣憤得很。王將軍、高闖王、李闖將派我們來代他們向督師的神位磕頭。現今官逼民反,我們為了要吃飯,只好抗糧殺官。求袁大元帥英魂保佑,我們打到北京,捉住皇帝奸臣,一個個殺了,給大元帥和天下的老百姓報仇。”說完又拜了幾拜。

眾人見王自用的使者尊重他們督師,都心存好感,聽了他這番話,雖然語氣粗陋,卻是至誠之言。

孫仲壽上前作揖,說道:“多謝,多謝。請教高姓大名。”那漢子說道:“我叫田見秀。王將軍得知今日是袁大元帥忌辰,因此派我前來在靈前拜祭,並和各位相見。”孫仲壽道:“多承王將軍厚意盛情,在下姓孫名仲壽。”那白凈面皮的人道:“啊,相公是孫祖壽將軍的弟弟。孫將軍和韃子拼戰陣亡,我們一向是很敬仰的。”

孫祖壽是抗清大將,在邊關多立功勳,於清兵入侵時隨袁崇煥捍衛京師。袁崇煥下獄後,孫祖壽憤而出戰,在北京永定門外和大將滿桂同時戰死,名揚天下。孫仲壽文武全才,向為兄長的左右手,在此役中力戰得脫,憤恨崇禎冤殺忠臣,和袁崇煥的舊部散在江湖,撫育幼主,密謀覆仇。他精明多智,隱為袁黨的首領。

孫祖壽慷慨重義,忠勇廉潔,《明史》上記載了兩個故事:

孫祖壽鎮守固關抵抗女真時,出戰受傷,瀕於不起。他妻子張氏割下手臂上的肉,煮了湯給他喝,同時絕食七日七夜,祈禱上天,願以身代。後來孫祖壽痊愈而張氏卻死了。孫祖壽感念妻恩,終身不近婦人。

他身為大將時,有一名部將路過他昌平故鄉,送了五百兩銀子到他家裏。在當時原甚尋常,但他兒子堅決不受。後來他兒子來到軍中,他大為嘉獎,請兒子喝酒,說:“不受贈金,深得我心。倘若你受了,這一次非軍法從事不可。”《明史》稱讚他“其秉義執節如此。”

孫仲壽為人處事頗有兄風,是以為眾所欽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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